能源轉型、清潔低碳是一塊誘人的大蛋糕,也是一個投入大、見效慢的大工程,傳統、新生交替更迭時,必定有輸也有贏。對于德國的能源巨頭而言,他們已開始在危機中轉向自我革命,但巨人的轉身絕非易事 。
曾經很多年,德國工商界在能源轉型中放緩腳步,政策制定者不得不來主導,將這些公司推向轉型,而商業領袖們則大肆抱怨能源轉型正在導致德國陷入經濟發展的死胡同。
首當其沖的是大型公用事業公司,他們的傳統商業模式受到重創。E.ON和RWE、Vattenfall、EnBW四家公司,原本是壟斷德國電力供應的四大集團,不過獲利和市場占有率,卻在近年大幅縮水。排名前兩名的E.ON和RWE,連續5年股價的跌幅都超過三分之二。在虧損嚴重的2016年,作為德國最大能源集團的E.ON就損失160億歐元,其總裁Johnannes Teyssen 2014年底在柏林召開的新聞發布會上,談到集團虧損累累的核心業務時,表情無奈地感嘆:“說真的,我不知道,靠傳統能源還能賺多少錢。”
另一家德國電力巨頭RWE在2016年也虧損了57億歐元。E.ON和RWE雖然是上市公司,但前身是政府經營的公用事業,火電和核電加起來都超過發電量的9成。一時間,德國能源市場的主要增長引擎紛紛啞火。投資人將其原本的核心業務(如核電、火電、天然氣等)視作壞賬銀行,兩家公司都裁掉了數以萬計的工作崗位,終于決定在集團內部進行業務分離,區分可再生和化石燃料業務,重新打包上市。但僅僅在改革兩年后,他們宣布公司的財務狀況仍然處于低位,其他發電集團的情況也好不到哪去。
2019年三月,財報季大幕拉開,電力巨頭們紛紛交出上一財年的成績單,頻頻釋放改革的信號。
重組再重組
在德國媒體眼中,E.ON和RWE等大型電力公司顯然在很大程度上低估了向可再生能源的轉變,沒跟上外在環境的變化,才會陷入前所未有的經營困境。業務入冬背后是政策與民意的選擇,風電與光伏發電成長迅速,擠壓電力公司原有發電,同時在福島核災后,德國決定在2022年以前關閉所有核能電廠,加之退煤時間表逐漸明朗,褐煤開采也面臨著重重限制。
“我在E.ON工作了二十多年,看到世界變得這么快,這幾年我一直在想 我們是不是因傳統電力公司的基因而束縛了手腳。Teyssen 稱E.ON的董事會為了集團走向在內部討論了整整一年。他直言,“我們原本以為,只有德國在進行能源轉型,可是到世界各地走了一圈后發現,發電和用電的人觀念都在變,可再生能源和數字化帶來的革新,已經顛覆了全球的能源產業。”
賣電收入的縮水,占據百年電力上游的發電商這才開始反思,可再生能源和能源服務的轉型改革之路已然確立。各家電力企用盡渾身解數,其目標看似激進且有遠見,希望重新得到資本市場的支持。
2018年3月12日,E.ON和RWE發布公告,將對現有的業務進行資源置換,E.ON把可再生能源發電業務出售給RWE,同時也將接手RWE旗下Innogy的電網和電力零售業務,其未來將專注于電網與售電業務,并將成為歐洲最大的電網及售電商。
而RWE則更專注發電業務,其將獲得E.ON在核電和天然氣發電廠的份額,交易結束之后,發電業務份額將增加至90%。同時,RWE也將從E.ON獲得所有可再生能源資產。新集團將擁有8GW的可再生裝機容量,RWE將成為歐洲第二大發電商。
在Teyssen看來,傳統電力與可再生能源的本質天差地別,原本就不相容,前者是為了維持穩定供電,談的離不開基載電力和不間斷發電;后者則關心積少成多,以及分散在四處的設備彼此間的動態平衡。二者的經營需要截然不同的能力,傳統電力把供電穩定當成教條,要求嚴謹和系統性思考;可再生能源發電則是客戶導向,就像風力的發電量時大時小,腦袋要靈活、動作要快。
“兩個世界的經營策略完全不同,合在一起最后可能兩邊都做不好”,他說。
因此在經歷了2014年底拆分傳統發電與可再生能源業務后,將可再生發電業務獨立上市后,2018年E.ON進一步做出了剝離可再生能源發電,專注電網和售電業務的決定。這一新戰略將大額增加其電網資產的投資,從2017年的230億歐元增加至370億歐元,增幅約62%,通過電網的盈利可占到其息稅前利潤的80%。
在其最新公布的2018年報中,E.ON已經釋放出改革的信號。2018年E.ON投資超過35億歐元,超去年同期的6%。今年它打算再次增加投資,重點關注電網,其CFO Markus Spieker稱之為“能源轉型的支柱”。
年報顯示,2018年該集團調整后凈收入增加約1億歐元至1.5億歐元。不過,由于其在英國和德國支付了重組費用,因此2018年的盈利和銷售額下降。其中,凈收入下降16%,為35.3億歐元;銷售額同比下降20%,為303億歐元。E.ON表示,它在德國和英國相關重組分別支付1.2億和1.5億英鎊的費用。
E.ON集團調整后的息稅前利潤(EBIT)下降3%,為30億歐元,能夠反映其現金流的其息稅折攤前利潤(EBITDA)下降2%至48.4億歐元。該集團提議派發每股0.43歐元的股息,高于去年同期的每股0.30歐元,并計劃2019年向股東支付每股0.46歐元的固定股息。
另一方的RWE在決定業務重組之后,2018年實現了其全年EBITDA目標保持在14億歐元至17億歐元,并維持其每股0.7歐元股息的目標。據南德意志報(Süddeutsche Zeitung)報道,自2018年10月以來,RWE的股價已上漲近40%。
但從財務分析看,前景依舊不明朗。2018年RWE全年凈利潤大幅下滑,從去年同期的19億歐元降至3.35億歐元,營收從133.5億歐元降至135.3億歐元,財報顯示是由于電價下跌沖擊了盈利。其息稅折攤前利潤(EBITDA)與去年相比下滑35%至15.2億歐元。
接下來擺在RWE的問題將十分棘手,與33.2 GW的傳統能源發電裝機容量相比,新能源發電仍然占據小部分收入,而繼續投資可再生能源會導致其傳統能源的營收下降。從過去十年的經驗來看,RWE更傾向專注于傳統能源發電業務,而非積極地應對能源轉型。
與此同時備受投資者關注的是,德國退煤對其業務的影響。在德國的Hambach森林,RWE擁有著最大的露天煤礦,在環保組織長達6年的抗議之后,德國法院終于在去年下令該公司停止在Hambach森林的采礦行動。但RWE的首席財務官Markus Krebber在新聞發布會上仍表示希望恢復采礦,停工將使該公司每年花費高達2億歐元。
南德意志報援引分析師稱預計該公司今年表現不佳,近期股票的增長很可能有兩個原因。首先,投資者預期在德國退煤期間關閉發電廠會得到大額補償金。其次,他們期待與E.ON達成的協議后,RWE將成為歐洲第三大可再生能源供應商。
不過,倒逼機制正逐步生效。按照今年年初最終達成的退煤時間表,德國計劃到2022年將其42.6GW的煤電裝機容量減少到30GW左右,到2030年降至17GW左右,到2038年煤電全部退出。RWE也列出了相應的退煤計劃,其中包括把荷蘭硬煤電廠轉為生物質混燒電池;將1.5 GW的褐煤電廠轉變為備用儲備,并在4年后最終停產;關停Bergkamen,Gersteinwerk等煤電廠;以及到2030年關閉Inden煤礦1.8 GW的Weisweiler電廠。
巨頭們往往是前進的阻礙者,一是因為它們體量大轉身慢,二是因為它們身為存量技術的既得利益者。不過,直面危機時,停于紙面的想法就可能付諸實施。
危機倒逼下的重新選擇
瑞典能源公司Vattenfall,曾經以火力發電為主,十年前開始耕耘海上風電,現在已經是全球海上風電市場占有率第二的開發商,而其主營業務的煤電正在慢慢退場當中。
Vattenfall也曾非常抗拒轉型,作為曾經化石燃料發電的既得利益者,嚴重依賴化石燃料,它也是歐洲最大的熱電生產商和零售商之一。該公司最大的投資在德國,并在德國擁有五個煤礦,其在德國80%的發電量來自褐煤。然而在德國已經確定了棄核并逐步向可再生能源轉型的目標時,利潤嚴重受損的Vattenfall決定剝離旗下煤炭資產,發電業務板塊向低碳轉移。
“一些問題的答案我們還不能確定,但可以肯定的是Vattenfall未來將致力于實現碳中和。”Vattenfall的CEO Magnus Hall在接受歐洲記者采訪時做出了上述表態,他亦認為Vattenfall的轉型都有點晚了。
這家100%國有的瑞典公司也有著瑞典減碳的基因,2017年推出了“一代人”戰略,即在想要在一代人之內使無化石的生活成為可能。并計劃到2025年將可再生能源的份額翻兩番,包括將風電裝機容量從3吉瓦擴大到11吉瓦。目前,Vattenfall通過化石燃料發電占比約25%。
不過與E.ON不同,Vattenfall并未從地理上分拆公司,而是選擇了深耕其具有競爭優勢的業務。Hall指出,批發價格實際上不再是投資的驅動因素。
“可再生能源的利潤不是來自實際的能源價格,而是補貼。在電力需求低的市場中,最優順序定價(merit order pring system)會給整個系統帶來壓力。在這種情況下,很難看出如何投資傳統發電。”
因此他認為Vattenfall的未來在于可持續性業務,例如海上風電。
2016年,Vattenfall宣布將剝離其在德國的所有褐煤業務,并放棄了德國的核資產。
與此同時,Vattenfall開始在風能領域投入更多資金,尤其在海上風電項目,自2010年以來承接了如407兆瓦Horns Reve海上風場,600兆瓦Kriegers Flak海上風場以及700兆瓦的Hollandse Kus海上風場等其他歐洲大型的海上風場,目前正在波羅的海建造更多的風電場。且與E.ON(Innogy / RWE)和?rsted不同,該公司并不打算在全球市場發力,而是繼續專注于北歐和英國。
除了風電場,氫能也成為其重要的戰略業務,Vattenfall投建了位于呂勒奧的煉鋼廠通過風電、水電制氫代替焦炭使用。
Vattenfall柏林分公司主管Alexander Jung在柏林向eo記者介紹,這家試驗廠預計在2020—2025年進入下一階段的生產,看是否能大規模投入使用,瑞典的電價相對德國來說較便宜,未來有很大可能實現量產。
戰略轉型的成果也體現在Vattenfall今年2月發布的2018年報中。其風電業務在2018年達到了3.54億歐元的營業利潤,在全年營業利潤的20%,較上一年增長了114%。Vattenfall在2017年和2018年增加了451兆瓦的風力發電機組。同時由于2018年北歐、德國、荷蘭的平均現貨價格分別同比上漲55%、58%、36%,也進一步抬高了Vattenfall的風電業務的凈銷售額同比增長20%至7.6億歐元。
不過受供熱和發電領域的利潤降低的影響,其2018年營業利潤下降17%。其他財務數據如息稅前利潤(EBIT)同比降低4.8%至16.8億歐元,息稅折攤前利潤(EBITDA)與去年相比則相差不大,為32.7億歐元。該集團提議派發每股15.19瑞典克朗(1.45歐元)的股息,與去年一致。
2018年,Vattenfall在風能,太陽能,生物質和廢棄物方面投資了7.8億歐元,同比增長46%,占該集團全年23.3億歐元總資本支出的33%。其計劃在未來兩年再投入22.9億歐元的風電項目,相當于該集團增長投資總預算的75%。
“我現在大部份的薪水,是從波羅的海的海上風場來的,”Jung在今年4月與柏林舉辦的全球能源新聞轉型會議中說道,“但是如果10年前我們沒有篤定投資,也不會有今天,所以我們不斷思考如何看到未來的趨勢,可持續經營。”
壯士斷腕VS專注優勢業務
另一德國四大傳統能源巨頭的之一的EnBW也面臨著巨大的轉型壓力。EnBW是一家國有控股企業,巴登-符騰堡州州政府和州內地方政府共持有EnBW超過95%的股份。其所在的巴登-符騰堡州位于德國西南,其經濟實力和競爭力在德國排名第二,在整個歐洲也名列前茅。該州以制造工業為主,并擁有眾多著名高校和創新創業園區,是歐盟地區的科研創新高地之一。
多年以來,EnBW的營收主要來自售電(包含發、用電)和售氣,輸配電網運營的過網費收入為主要支撐,其電源結構仍以傳統的非可再生能源為主。但大幅下降的市場電價和高昂的經營管理成本,導致EnBW在全面市場化競爭的售電市場十分艱難。尤其在價格透明、低利潤,又是營收重要支撐的大客戶市場中,EnBW長期處于虧損狀態,僅在2015年虧損就達4000萬歐元。
同時,作為一家國有控股企業,人員調整或裁員對于EnBW來說非常困難,公司的重要決策如公司拆分也會受到地方政府的巨大影響。
2012年,新CEO Dr.Frank Mastiaux 先生上任,EnBW制訂了戰略目標“2020計劃”,希望能使業績恢復到能源轉型之前的巔峰水平。其主要內容包括:在資產方面大量投入,到2020年在發電側,新能源發電比重從2012年的19%至少提升到40%,公司將新能源發展的重點放在風能上,包括海上風電;大量投資基礎設施領域,擴建電網;注重創新發展,重點關注電動車、智慧城市、智能家居、智能電網、能效管理等領域;改建、升級原有的設備,保證可靠性。
已經過去了7年,距離EnBW的目標還有一定的差距。7年間,新能源發電的比重增加了不到9%,距離2020年達到40%以上的目標還差12個百分點。從裝機容量來看,2011年到現在,可再生能源總裝機規模達3.7GW,其中,陸上風電從200兆瓦增加到了718兆瓦,2017—2016年增加了178兆瓦,海上風電裝機規模達336兆瓦。
另一方面,從2013年開始EnBW開始集團內部整合,將原集團下屬的2—30個子公司合并成一個母公司,只將核電、輸網、配網等幾個由于經濟核算需要和法律規定必須獨立的子公司保持獨立法人地位。
雖然是德國國企,2016年,EnBW一舉將多年虧損的大客戶部裁撤,破記錄地一次性裁員400多名員工。這種新的組織架構將賦予各公司更大的商業自由,有更多自主權去滿足市場與用戶需求,同時更容易地與其他相關公司進行合作。
與Vattenfall類似,EnBW堅持保持集團的完整性,沒有再將公司拆分,并主要在可再生能源、電力和燃氣網業務上發力。從財報來看,這些改革舉措似乎在逐漸發揮作用。
其近日公布的2018年財報顯示,EnBW調整后集團凈利潤同比下降44.7%至4.38億歐元,其在年報中解釋稱這主要是由于前一年核燃料棒稅的影響。(德國政府于2011年實施核燃料征稅,要求核電運營商每次替換燃料棒時,付每公斤核燃料145歐元元稅額,德國法院2018年6月判決,德國政府對核電廠征核燃料稅是違法的,政府應退還給核電廠前述稅金與利息損失)
不過,其調整后的EBITDA同比上升2.1%至21.6億歐元。其中可再生能源部門僅貢獻了2.97億歐元,EnBW指出,2018年風力水平和水位均低于平均水平,影響了海上風電和水電的發電量,可再生能源部門的經營業績下降10.3%。但由于其他業務部門(主要是電網業務)業績良好加之能效提升,拉高了經營利潤。EnBW提出2018年每股0.65歐元的股息,較2017年增加0.15歐元。
EnBW在新能源上的開拓力度也非常大,已將新能源發展作為其未來戰略發展的主要方向。2018年其總投資額為17.7億歐元,其中74.8%是在可再生能源和電網擴建領域。在未來幾年,EnBW計劃越來越多地關注能源及其他領域(如電動汽車)的基礎設施,以及自動化的系統升級,并打算在2021年底之前招聘3600名新員工,2018年報更用十分之一的篇幅來描述其對于電動汽車的未來發展規劃。
該公司計劃在2019-2021期間總投資64億歐元,其中約28%將投入可再生能源,包括用于Hohe See和Albatros海上風電的融資項目。今年3月,EnBW宣布它將以120億歐元收購法國可再生能源集團Valeco,該集團擁有276兆瓦的陸上風電場、56兆瓦的光伏園區和管道容量為1700兆瓦。在2021—2025年間,EnBW的投資計劃主要側重于能源系統和天然氣網絡的現代化,以及擴大風電和光伏等發電業務,這將占其總投資的85%。
“我們會專注于真正擅長的領域,即建設和管理復雜、大規模的關鍵基礎設施,”CEO Frank Mastiaux在發布會上表示。
此外,EnBW積極拓展天然氣業務,2016年成功收購東德地區最大的天然氣企業VNG。這一收購直接使EnBW的天然氣銷售量翻了一番。EnBW開始計劃將天然氣業務延伸至東歐,打造綜合能源集團,以產品加服務提高企業競爭力。
相比其他幾家大型能源集團,EnBW算是較早地認識到了轉型中的問題,并提出了適合自身的轉型戰略計劃,投資相關基礎設施的建設,重點打造創新技術和商業模式的發展動力,這些對決策者來說都是不小的考驗。但巨人只有快速適應市場,破除不合時宜的傳統思維,才能不被時代淘汰。